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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談側記|房間裡的夫人:幽靈還在哪裡徘徊?

「這部片的經典畫面在這裡。」佳韻律師說,「看排水溝。」電影伊始就是特寫放大——伶仃的懸疑配樂落下,污水便灌入鐵鏽的排水溝;鏡頭一轉,順著粗礪的洗刷聲往上,是圓潤而已初生褶皺的深膚色雙手,緊纂著洗地刷用力——瑪維斯正在工作,跟向外潑灑的污水形成對比的是這個高雅整潔的屋子,而她還在替它撢灰,替這個白色主人的房子。

「所以我們在問,後種族隔離的南非,真的不再隔離了嗎?」

瑪維斯:時代還留在人們身上,時代的幽靈就還在人們身上徘徊

兩千年初的南非,距離種族隔離政策終結不過二十餘年,此前已經是瑪維斯習慣的大半輩子。隔離結束後,黑人女性擔任全職的家庭照護工仍然常見;於是傳統家庭照護工作中寓意的主奴圖像,究竟有多少攀附時代的殘痕在當代徘徊,從舊時代起就從事照護工作的瑪維斯其實看不清楚。她只是明白主人黛安就該用的是白皙的骨瓷、自己專屬的則是馬克杯;或黛安搖鈴時就該是她回應她需求的時刻;她遵守已經重病臥床、足不出戶的黛安所有要求,因為沒有了黛安,瑪維斯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隔離的時代明明已經過去,但時代裡還有她對生活的全部想像、有她習慣的工作模式、有她所知的一切經驗和記憶的疊加、有她那張破舊狹窄的單人床;有全部她此生拼命搜集起來才足夠安慰惶恐的依賴。離了時代,瑪維斯還不知道怎麼活。

「所以我們在問,後種族隔離的南非,真的不再隔離了嗎?」

琪狄:時代終結,而幽靈尚未

「不是媽媽不喜歡這間屋子,是這間屋子似乎不喜歡媽媽。」琪狄帶著女兒溫妮住到媽媽瑪維斯操持的屋子裡時,對溫妮這麼說。

這間屋子裡處處提醒琪狄她曾經在屋子裡失去了什麼:一個母親只能照顧別人的孩子,永遠在她身邊缺席的童年、一個被帶到屋子裡扶養長大,外表是黑人、骨子裡卻是白人的「Coconut」弟弟。琪狄也說不上來,但她確知是屋子裡的幽靈在作祟:她總是看見黛安專屬的瓷器沒來由的劇烈晃動和黑暗裡弟弟潔白而猙獰的微笑;她感覺屋子裡的幽靈在留住她,一如它留住代代於此長眠的黑人家管和園丁的靈魂,令他們永恆的為這個家服侍;屋子需要琪狄奉獻雙手作為勞動的承繼、屋子需要她走一條前人必經的、永恆的奴僕道路。

琪狄無疑是掙扎的,這種崩潰式的掙扎源自養育她的時代的特殊性,使的琪狄成為片中唯一明確感受到幽靈向她伸手的主體。這個幽靈在片中以懸疑恐怖的超自然現象隱喻,實則談的是舊隔離時代的遺緒。她站在中間,是連接上下兩代人的樞紐:雖然保有隔離的記憶,卻成長於後種族隔離的時代。黑人的靈魂做成永恆的奴僕對她來說並不是傳說,而是親眼見證的父母輩唯一宿命;如今作為隔離後一代,前方的路荒蕪,而大地上舊隔離時代的幽靈尚且橫行。既沒有指引參考未來,還要戒慎恐懼的辨認隔離的幽靈是否攫住自己的影子;琪狄腳步虛浮,生怕踏錯一步就是複製父母輩宿命的黃途。

「所以我們在問,後種族隔離的南非,真的不再隔離了嗎?」

溫妮:不被記憶的失落年代

種族隔離對溫妮的世代來說,已經是過去數十年的歷史,既不型塑她的記憶、也不參與她的人生;溫妮能夠自由的上學、能夠毫無顧慮地接受來自白人同學父母的善意、能夠在母語和英語間自如的切換。

於是幽靈彷彿不在。

但幽靈如果真的不在,那溫妮和琪狄本來住的、溫妮形容「又髒又臭」的古古雷圖,遍佈密集狹小的房子的古古雷圖,和大房子散落在草地樹林間、有游泳池的黛安屋子所在的社區,為什麼心照不宣的以膚色劃分為兩個世界?而溫妮焦急的催促琪狄給她「所有人都會去」的校外教學費用時,琪狄為什麼對於這個顯然算不上負擔的金額仍然囊中羞澀?

但幽靈如果真的不在,琪狄又為什麼總在溫妮對自己說英文的時候大發脾氣?

「所以我們在問,後種族隔離的南非,真的不再隔離了嗎?」

還是在有形的政策廢除後,歷經隔離五十年的南非,仍然不得不持守政策實行多年早已形成的隱形疆界:包含落後五十年的社經地位、文化資本;包含被形塑了五十年、早已融入骨血的文化自卑。南非黑人恐怕必須代代嘗試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如何在僵硬的階級複製中追趕失落的五十年?又如何趕在隔離的圍欄抬起,而強勢文化挾帶五十年的優勢記憶淹沒我們之前,重新聚斂、重新凝視自身?

我們如何在幽靈仿若不在的當代,照見幽靈仍在何處徘徊?

人畢竟追不上時間,人們的記憶注定先於所有關乎時代的哀嘆老去。於是我們忘記眼前所見來路何方,還以為根源沒有路,大地本就自力保持人們幻想中的乾淨整潔。

但人們所到之處都有來時路,不會輕易消散;路是如此、沿著人們足跡如約而至的幽靈亦是如此。所有正在路上的當代國家,凝練不過一句叩問:

我們如何在幽靈仿若不在的當代,照見幽靈仍在何處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