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和順案後的竹南記憶|世代對話裡的冤案記憶:在竹南遇見邱和順
2023-3-31
龍鳳宮、龍鳳港,是每一位竹南居民最為熟悉的景點,也是含冤入獄35個年頭的邱和順所渴望回歸的家鄉。時光匆匆,邱和順已年過六旬,有共同記憶的竹南人也正在老去。當我們沒有機會跟他們提起時,他們可能也漸漸想不起來,也不再有機會把他們所知道的告訴年輕的下一代。因此,我們決定去一趟竹南,去和當地的民眾聊聊對邱和順的印象,也訪談兩位來自竹南,參與過邱和順展覽的年輕人。
來到龍鳳宮,我們尋找在廣場旁聊天的地方長輩們,發現他們一開始熱情地跟我們說話,卻在我們向他們問起邱和順時,面露難色不願多談。不確定是這段記憶對他們來說不願意想起,還是對於這樣敏感性話題有所擔心與顧忌。
午後,我們去到竹南的一間雜貨店,也問起裡頭的三位大姐們是否知道邱和順?其中一位大姐隨即很爽朗地說願意跟我們聊聊,我們向她闡述我們希望救援邱和順,大姐對此似乎有些不解,她問:「如果放邱和順出來,那他能幹嘛?他都已經關那麼久還能怎樣?現在也已經六十多歲了,出來還能找到工作 賺錢過生活嗎?」大姐對於救援邱和順的行動最先關心的,是讓邱和順出來真的還有意義嗎?
正當我們與大姐聊到一半,店裡的另一位大姐也加入了我們的話題,這位大姐落下了眼淚,她說她想起了陸正,想起這件往事讓她心裡好難受、好心疼。似乎是因為勾起了大姐的回憶,她變得很主動地問我們問題,她好奇我們到底在努力爭取什麼?我向她說明,我們認為陸正一家很辛苦,邱和順也很辛苦,我們希望社會也還給邱和順一個公道,而且當邱和順的冤案獲得司法平反,才有機會去尋找陸正案的真正兇手。聽完後,大姐說她終於懂了我們在做什麼,也很感動有一群人願意為這件事繼續努力。
就算邱和順年紀這麼大了,還是要放他出來,因為至少司法要還給邱和順一個清白啊
──竹南雜貨店大姐
隨後,我拿給了大姐幾張邱和順的文宣,離開時我回頭看,發現大姐還很專注地盯著那張文宣,並拿起手機搜尋資訊。直至此刻,我心裡仍被震撼,原來對上一代竹南人來說,當年轟動社會的刑事案件「陸正案」,是那麼深地刻畫在他們心裡頭,雖然歲月過去已久,當與他們談起這件事,是能再次喚起在地人對這議題的關心與支持。
在竹南小巷的一棟老宅中,有一間現代感與老屋風格的融合的咖啡店,名為「磨實生活工作室」。兩年前,老闆海惟回到故鄉竹南,經營起這家咖啡店 ,希望為這個竹南創造一些不一樣的空間。這裡不僅是一家咖啡店,同時還掛滿了各種議題海報和文宣。開店之初,海惟就在店內舉辦了「海旺天光」特展 ,讓更多當地人能好好認識來自竹南的邱和順冤案。我們在店裡採訪了兩位地方年輕人海惟與宜筠。
圖為老闆海惟
為尋找在地人記憶裡的邱和順,我分別問了從小在竹南長大的宜筠與海惟他們的家人對邱和順的印象為何?宜筠表示,自己的父母與祖父母都知道邱和順的案件,但他們都不曾真正認識邱和順本人,而是透過新聞媒體和街頭傳言來認識。在他們印象裡,邱和順是一位地方的混混,參與暴力討債、打群架,因此一直是被當地人視為要避而遠之的人物。
然而,海惟的父親卻有截然不同的觀點。在他的認知裡,當年的警察可能比地方混混還要壞。理想上,警察是訴諸正義的管道,能追捕社會上的壞人,維護秩序。今日的我們也皆知,在威權時代的警察們,氾濫地使用刑求、逼供等不正當手段來懲罰無辜的老百姓。當回憶起父母第一次來看展覽的情景,海惟深刻記得父親看完展覽後,他表示一點也不意外邱和順其實會是一樁冤案。
有趣的是,其實在宜筠第一次聽到邱和順的事時,她只覺得邱和順離自己很遙遠,直到參與邱和順的展覽才產生轉折。在展覽時,宜筠看了展場的手冊,她發現手冊上介紹的所有景點都與她的回憶重疊,感覺就像是看見了邱和順當年的視角。這樣同為竹南人的經驗,牽起了宜筠與邱和順的連結,使她自此對邱和順的案件產生共感。
它顛覆了我對司法與正義的想像。因為以前我總認為抓到壞人就是正義,沒有抓到壞人就是不正義,但是沒有想過原來抓到了錯誤的人也是一種不正義。當我在展覽上聽到這些,讓我感到生氣,想哭。
──宜筠
看展的當下,宜筠還記得她感到很生氣、很想哭,因為她看見了冤案是如何發生。當有人先說邱和順是兇手,明明缺乏任何證據,人們卻不願釐清真相,而是隨著人云亦云,直接斷定邱和順就是兇手。當時她的父親其實也知道警方具有很大的破案壓力,才會在短時間內就緝捕邱和順並宣布破案,縱使疑點重重,卻寧願去相信警方說法,而不願再多花一點力氣思考。
在與邱和順的同案被告林坤明大哥交流之後,宜筠認識到邱和順對待朋友的義氣與真誠的那一面。她認為其實一個人是很立體的,我們很難從單一面向去理解他的全貌。
遺憾的是,社會對邱和順有著固著的負面印象,當人們不再願意花力氣去理解邱和順的案件真相,而是從流言蜚語來斷定此人的是與非,邱和順也就成為了當年殺人懸案的代罪羔羊,不僅使警方能便宜行事、有個交代,也讓民眾的憤怒與焦慮能得緩解。
再者,主流社會建構了對冤獄的扁平想像,期待受苦者有特定的正面形象,然而邱和順既不是潔白的床前明月光,也不是對抗暴力政權的高知識份子,他的特質與我們傳統所想像的「典型冤獄受苦者」相之甚遠,這無疑將邱和順推入了冤獄深淵,更是我們今日要救援邱和順,為其平反的一大阻力。
圖為宜筠
晚上,想起白天與雜貨店大姐談論邱和順時,大姐難以理解讓邱和順出獄還有什麼意義?他都一把年紀了還能做什麼?細細想了大姐說的這些話,她所道出的,或許其實是上一代台灣人對司法體制的無奈吧。
而當我將與大姐談論的內容與海惟分享時,海惟情緒激動地表示:「不管他出來要幹嘛、想做什麼,達到誰的社會期待,這些都不重要啊。他沒有做的事情,他為什麼要承擔?」海惟認為,不應該因為擔心邱和順出獄後要做什麼,以此決定是否支持為邱和順伸冤。無論是地痞流氓,還是讀很多書的律師或醫生,釋放他自由的因素都不該是考慮他的身份,這個社會真的給予人們太多這種「身份」的限制了。
他要做什麼是他的自由,那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已被耽誤太多年。
──海惟
作為社工所學生,社工價值一再強調「案主自決」,或許沒有任何一件事,比起「作為人,卻沒有辦法為自己的人生做選擇」還要更悲慘。為何邱和順要無端被關35年?為何我們國家不願還給邱和順遲來的自由?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極盡一切所能,還給邱和順能選擇自己想過什麼樣人生的權利。